西皮流水

借我暗哑无言

【盐焗虾24h】蛇行长年

     上一棒 @川流回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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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故事从未结束,故事只是留在了这里。

  【1】
  大门紧闭,张海琪坐在椅子上,看两个小孩。

  “你叫张海侠。”她别了下烟,不让香冲到小孩那儿,又点了点另一个:“你,张海楼。”

  张海楼看了看张海侠。他其实以为干娘会给他一个比较特别的名字,这会证明干娘喜欢他。他知道侠客,但不知道楼有什么寓意,所以非常想跟张海侠换名字。事与愿违,就好像他以为干娘是个温婉的女人,最多穿衣服比较男性化,而且她还会做菜。

  “不准换名字。”

  张海琪点着张海楼,说。娘一开始就非常了解她的娃。

  那时候他还不叫张海盐,他也不叫张海虾。就好像族谱里记的从来是分开的“张海楼”“张海侠”,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配套的这一对名字。

  这套名字天设地合,像龙凤金玉手镯,遥相呼应,一个响起另一个和。只不过最后一碎一全,配不成了。

  

  【2】

  张海楼以为干娘最多穿衣服比较男性化,而且还会做菜。

  过几天他知道了,干娘做菜不穿衣服。

  

  【3】

  张海侠心灵早熟,张海楼身体早熟。

  干娘做菜只穿围裙,张海楼每次看见就耳赤。有一次吃完晚饭,张海楼抱着张海侠睡觉,紧紧不放。厦门的夏天热得很,张海侠杵了下张海楼,让他放开。

  “虾仔。”张海楼昵地喃了声,把头埋进被子。张海侠感觉他顶着自己,就觉得被子里贴着更热,简直滚烫的不像话,而且有点湿黏黏。一会儿张海侠翻身起来,摸了摸张海楼的额头,觉得没什么毛病,因为浑身都这么热。他站起来要叫干娘,过一会还是躺了回去,也抱着张海楼。

  

  【4】

  过后几天都是张海侠洗被子,主动。

  直到一天晚上,张海侠坐起来,看到干娘站在门框旁,手扶着门,一脸的料到。

  这时候张海楼的手还挂在张海侠腰上。

  两个人对视,不说话,两个明白人之间是不用说话的。最后张海侠先开口:

  “…娘。”

 

  “你们以后还是一个房间,”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,张海琪说,“分床。”

  其实房间原本不大,放两张床,床头床尾只能靠在一起。被子挂在窗外,东北样大红棉被,花绿繁杂,远看很像鸳鸯戏水。

  张海侠把他的饼撕给张海楼一半。张海楼一只手搂在张海侠肩膀上。他从小缺抱,张海琪又一定不抱他,大来抱上了张海侠。这个年纪张海楼嘴里已经含上刀片了,他一边吃,一边慢慢地运动舌头,使舌极有韧性,不让刀片割到自己。张海琪说张海楼本性贱,有点道理。他一定要被压一头才看的起人,不仅看得起,还要含在口里含化,天天用他。

  

  【5】

  人总需要去爱另一个人。

  张海楼去爱很多人,一开始是张海琪,第二次是隔壁二狗蛋和他的女友三花,过后是张海侠。尽管他分不清爱与喜欢模糊的界限。

  张海侠一开始就是张海楼。

  

  【6】

  “下去吧。”张海琪说,站在洞口。一边是张海侠。

  这也是干娘给他们的考核。他们要下去这个山洞里,每个人从不同的洞口出发,在中间相遇。腰上有布条,被扯到就算输。规矩就一个,不要把别人打残疾,不要用刀。

  张海侠看向张海琪,他想问问她是否知道了。

  张海琪看向张海侠,目光已经明明白白。“下去吧。”她说。

  张海侠走进洞里。

  一开始只是黑,万籁俱寂,他的感官只凝聚在嗅觉一点上,朝四面八方漫延开来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听觉无疑是重要的,但他还多出一个嗅觉。在刚开始的几个小时里,他就已经遭遇了三个人。没有张海楼在身边,他行事冷静而大胆,不一会就把三条布条绑在腰上。

  规矩是规矩,必要的争斗还是有的。而当他脱臼别人的手臂,让那人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叫声时,他明白了,原来不是每个人的干娘对他们都那么狠。

  张海侠在想张海楼在哪里,尽管他知道张海楼不会被生擒,而且他们的布条数不会差很大。

  又过了几个时辰,张海侠有了六条布条。其中有个对手身上就有三条,不过上面没有张海楼的味道,他才往前走。

  不知道走到了什么时候,他闻到前面有一股张海楼的味道,夹带着血腥味。

  张海侠步伐加快,沿着石壁跑起来,味道逐渐浓烈,踩到空处,他被一把拉下来,张海楼像只断尾的蛇,什么也不顾直接抱着他,把他撞在石头上,咬他用肘揍他——

  “张海楼!”张海侠叫,张海楼一下子停下,喘着气说:“虾仔?”张海侠把他的腿一抹,上边全是血。张海侠问:“你还留有布条吗?”

  张海楼说:“前面几个人合谋坑我。我还有一个。”说着把身子抬起,一个浸成了正红色的布条在他背下。“我,干娘…”

  “你还能走吗?”张海侠说。他把张海楼抬起来,让他一只手搭着自己。张海楼趴在张海侠背上,整个人的重量往下压,布条系在腰上,成了个暗红坨坨,垂下来的又像绣花球。

  “你等会一定要把那群揍我的打一顿,你先闻闻他们气味。”张海楼说。他好像觉得自己的刀片回来了。

  “不用,我们可以先出去。”

  张海楼说:“你妈的,那我不是白被揍了?”他踩到块石头,手在张海侠脸上一抹,抹上一块泥巴和干血。

  真不好闻,张海侠想,这次洗完澡要抹消毒酒精了,上次和上上次都是直接涂唾沫。

  在路上张海楼一直跟他说你回去吧,干娘还是指望你拿个魁首,然后张海侠走的一慢,他又说等等等等我腿痛。到了一个见光的上洞口,张海侠把张海楼一托,说:“你先上去。”

  张海楼爬出了洞口,把身后挂着的红布条拉了上来,朝下喊:“虾仔,你继续走,不要管我!”过了一会儿,张海侠自己顺岩壁跳了上去。张海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,张海侠把张海楼一只手搭着,肩一斜,把他背了起来。同龄人的体重无疑对他是有点重的,但他没吭一声,一直到看见了原来的洞口,才把张海楼放下来。

  两个人一瘸一拐走到洞口,张海琪等到他们,脸上表情有点意外,但很快又跟平时一样了。

  其实算起来,张海侠也就背过张海楼一次,之后都是张海楼背他。他们都是不会放手的人,张海楼不会扔掉他喜欢的东西;张海侠可以扔掉所有东西,除了张海楼。张海盐想这是蛇跟画眉鸟的不同,蛇想吞取一切,缠绕一切不放,画眉鸟仅需一枝可栖。

  在槟城,张海侠也向张海楼说过,让他放弃自己,就好像今天张海楼向他说的一样。但是他没放手。一如在槟城,一如多年以后在厦门,张海楼最终还是把他背回故里。

  金风玉露一相逢,

  不知来岁牡丹时,再相逢何处。

  

  【7】

  张海琪会让他们偷包子,就像偷苹果一样。“我现在要买六个包子,你们要把包子从我面前拿走,我会跟路说,你们偷了包子。但是你们不能让别人相信我的话。”张海琪说。

  张海楼在想,如果没成功会怎么样?

  “没成功,我也不会打你们。”张海琪说,动了动脚:张海楼知道她穿着裙子,腿在里面肯定不习惯。

  娘总是很了解自己的小孩。

  “开始吧?”张海琪把六个大肉包子摊在桌子上,挺起身子,对他们说。她不会给他们留想的时间。

  这次张海楼没偷瞅张海侠:上次张海侠把他背出来,害的张海侠也被没了一顿饭。之后张海琪点了支烟,跟张海侠说:“张海侠,我在教他活下去,你能一直跟着他活吗?”

  现在张海盐想起来,张海琪对张海侠说话,总是比对他要更直接,交代什么事情,也总是跟张海侠说。而那一年,他们两个都没多大。

  

  【8】

  张海楼看张海侠,只是为了确定张海侠还在,他不会迷回家的路。他一个人也可以干事情。

  张海侠看张海楼,是为了确定自己还在。

  好像没有人考虑过张海侠留下,张海楼先走的情况。实际上这是出现过的,就是张海楼告诉虾仔,他签了马六甲卖身契的那天。但张海侠料事如神,他也过去了,然后把这个情况扭转了过来。

  

  【9】

  张海楼和张海侠上船那天,风和日丽。

  空气温暖得让人惆怅。

  船分三六九等,人也分三六九等。三等舱全是明娼。像张海楼、张海侠一类“涉世未深的年青人”,自然是被勾讪蒙骗的靶子。

  白天他们上下楼梯,常常被拦下搭讪,尤其是张海侠。张海楼上船后似乎闷闷积郁,也不怎么说骚话了。有点和张海侠发气的意思,就算他知道这并非张海侠之错。从厦门离开的船,载满了闽南语、乡胞和燥热的阳光。还载着他们的过往。

  张海侠只希望这艘船慢一点,再慢一点,时间再长一点,因为在海风中一旦靠岸,就已驶向他料定的结局。

  “你们之间,一定有一个不寻常的故事。”一个头等舱的老妇人对他们说道,笑。张海侠想起了西方文化中的爱人的戒指,他们之间其实已经有一个戒指,那就是一套成对的名字,“张海盐”和“张海虾”。一个愿叫,一个愿应,这就是缠绕在他们间的金玉呈祥。一套的是什么意思,一个碎了,另外一个也没了。

  就算张海楼说这是“舍命陪君子”,他自己清楚娼们在舱底吃的眼刀。在船上他们有两个床,但他们仍旧在一张床上睡,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紧紧依偎着睡,当然跟小时候还是不一样。船够难闻,还有一个人在边上更难闻,但这个时候谁在乎味道呢。床下两把凶器,床上颠鸳倒凤。

  而对于张海盐来说,张海侠就是厦门的一部分,乡的一部分,只要张海侠还在,家从未远离他。当他看向印度洋,他觉得这艘船正驶向开始。

  

  【10】

  在马六甲。晚上热的睡不着,两个人的记忆同时溯回了十年前那个晚上。少年间的狎昵。已经许久没听见福建沿河的鱼鹰,张海楼想起关关的鱼鹰,这不是雎鸠吗?

  

  【11】

  初来的新鲜还没被日头冲刷。“虾仔!”张海盐从海水中趟起,皮肤在日光下粼粼的闪,好像人鱼的鳞片。他捧着珍珠,海水从他脊背上淌下,张海虾都可以听到南洋姑娘在码头捂着脸笑弄。

  “有股腥气。”张海虾把他迎过来,说。张海盐用闽南语说:“别说了,没见你娘的讨厌过一次!”骗鬼,每天晚上趴他腰上闻的是谁?张海虾还没跟他说过,他可以从他身上闻出自己的味道。张海盐要把珍珠别在虾仔耳垂,这自然是没用的。“你看这珍珠,很像糖果。”张海盐突发奇想,拿着说,的确干娘没给他们吃过几次糖果,张海琪说出息了自己买去,所以糖果的味道在他们心中格外深刻。

  好几次张海侠都把糖给了他。

  其实张海侠才是出息的。

  张海楼背着张海侠,在喉糖店的门口坐下,他没有哭,只是瘦的脱型,哭也要力气。他点了根烟,想起来虾仔在一边,又掐了。人间道路那么大,两茫茫。的确干娘没给他们许诺过明媚前程,他不是没想过,当个军官,当个杀手,最贫贱时当个渔民,跟张海虾打情骂俏也好,就算是张海侠不能动了,那人不还是过生活吗?为什么是有命无运呢?

  

  【12】

  智者宜速离,如舍恶毒蛇。

  

  【13】

  在公寓里隐瞒颠鸳倒凤的事实不容易,在宗教压制下逃避人们的雪眼也不容易。另一个角度,墙板薄,但是张海盐脸皮不薄。

  出任务,他们要搭档,也只能装夫妻。张海盐骨相是好,人皮面具一拉,眼尾拉个褶子,扮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。他穿好了衣服,丝绸顺着脊背线绷紧。但是半老徐娘配俊后生,是要引起怀疑的,所以张海盐把张海虾叫过来,要给他描皱纹。他现在真会画眉了。化好后张海虾的神态没变,眼角却有了一丝纹,像岁月开出的一朵花。张海盐把眉笔一摔,他问天问地问菩萨,问不出来为什么这人在马六甲比自己白,老了也要比自己好看。

  “走,”张海盐把他一推,“期望你老了不要负荆钗。”

  在牌局上,不时有年轻的太太抬眼看张海虾。越看一眼,张海盐越悔的肠青。自己本应挑白虾仔的头发,给他点几个老人斑,力求连张海琪看了也认不出来。

  张海琪给过张海虾一些银子,让他娶个媳妇,过好一生,张海盐就不理解这个行为,张家人过不过的好一生,干娘自己最清楚。到马六甲第二天,张海虾就把银子当了,生活重要。

  “请问,这位先生名字叫什么?”老板赔笑问道,看着太太手下已经翻花一样赢了好十局,却仍旧两手搓牌洗牌,目光简直要杀人。姜还是老的辣,不过这手气也太好了。

  张海盐本不会在任务开始前引起注意,但此时他出于男人的自尊心。

  “张娘包,”张海盐说,这是闽南供妈祖一带的男孩的名字,他现在要彻底毁了小姐们心中,张先生这个亮丽中年男人的形象。

  “这…”老板说,看向张海虾。“这是我…”张海虾开口说,张海盐又慢慢搓牌接道:“这是他小时候的名字,唉,那时他还挺可爱,可惜人不能不服老啊。”

  任务之后,张海盐想,老了怎么办呢,那游侠得了老寒腿,他想起来竟有点幸灾乐祸。

  没想到,他们两个都不会老了。

  少年行,千樽酒。

  

  【13】

  在那以后他不叫张海盐了。

  

  【14】

  何以故?如来所说法,皆不可取、不可说,非法非非法,所以者何: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。——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

  

  【15】

  小时候他跟虾仔去路边,干娘有钱了就带他们吃小吃,没钱了就让他们自己找东西吃。一个卖包子的铺子旁边,有一个算命的摊,摊上有一个八哥。八哥黄喙细舌,巧言如簧,可以语人言、说秽语、谈诡事。前面两个他都会,他会跟八哥斗舌,八哥说一句话,他顶一句话,直到八哥跳脚去啄他。现在说起来,他也有一个谈诡事的基础了,因为他整个人生都处于巨大的如梦似幻当中,像一个故事,回回分明,草蛇灰线。他大可以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,那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。有一小会儿,他站在厦门街头,两边大楼林立,人声鼎沸,日光投在眼前,他会觉得人生很像是一个幻境,但是这个幻境也太真了,里面有虾仔,有干娘,有厦门。

  厦门有很多小巷,回回转转,好像每一条路都是歧途。为什么他小时候没认识到过呢?那个时候干娘住处就在街坊里面,就算张海楼自己不记路,张海侠也会把他带回家,因为张海琪总是让他们两个一起出去。所以每一条路,好像都是回家的方向。张海楼偶尔觉得张海侠好聪明,为什么要记路?干娘又不会不去找他们,最多事后把他俩打一顿皮肉开花。但是张海侠不一样,他好像走每一条路都记好了怎么回去。

  

  【16】

  厦门回去了。

  街道上是见所未见的景象,儿时去的小吃店,他也回不去了。天气很好,二十年前他在这里,二十年后他又回来了。在一段长时间后,他把心情平复了下来,去看了看自己计划要看的地方,结果发现都没了。他也开始说一些骚话,好像以前一样,不过怎么说怎么不得劲。

  因为这些所有的行动,所有的安排,在他心中本来应该是两个人一起的。

 他的确这么做了,他们两个人一起回去,两个人完成事情,张海楼背累了就歇歇。

  张海琪先送走了海侠。

  他的家没了,还有娘。况且还有一个大家族。

  他去了那个墓园,才发现有如此多无名的墓碑。他找不到哪个是海侠,他的虾仔。风声呜咽。每一个墓碑,都是在族谱中没被记上的“张海盐”和“张海虾”。

  “如执念不消,你也还是要往前走。”娘对他说。“你只要知道,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你和他共存于时空的事实。”

  最后他站在满园墓碑前,手伏在地,磕了个头,头抵着泥土。天气温暖,泥土也有人的温度。以后金玉镯子就有一只掉了,他要向前走,百十年后再把它凑齐。他心里说。

  他想到自己的墓。虽然他们不可以夫妻同葬,但好歹是一片园子里,所有人都是张家人,他和虾仔之间更是家人中的家人。没了姓名,大家互相认不出,他还是要再抠虾仔两把油。

  这是一条长路。

  以后无论走在哪个地方,他都与虾仔在一起。向哪个方向走,都是回家的路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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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棒, @星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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